腰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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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温赤】偷来的时光

1.5万字一发完

01 小藕姑娘

天上的太阳又亮又白,白花花的落在龟裂的大地上,田地裂缝黢黑,不时爬出灰头土脸的甲虫。山林里百木萎靡,枝条长长地耷拉,顶着眩晕的目光,艰难地从干热的空气中攫取微不足道的水分。树干上老树皮枯裂,像多年田间劳作的老农手掌,满是纹路。

日日暴晒,好容易熬过当头烈日,到了傍晚时分,远远望去天边火旗焰焰,明天又是晴朗天,不,烘炉天。


大旱煎熬着人们,街市上的人无精打采,偶尔拍打着同样无精打采的苍蝇,官衙的兵丁们无精打采,兵甲滚烫,不了心就把手臂燎泡,王府的婢女们无精打采,连来往说媒的媒婆子们迈进角门扶着门框,不住喘气拭汗。

唯一热闹的只有夕阳下的小娃儿们,拍着手跳格子,整整齐齐嚷着童谣:


天上的太阳圆又圆,

地上的先生赛神仙;

神仙神仙你别跑,

土地公公来拜仙;

一二三四五,

山里小妖来拜仙;

二二三四五……


这一日忽地来了风,树枝轻轻晃动几下,让人疑心花了眼,又平地一阵旋风,空气的热度猛地低了几分,脖颈竟有了凉意。到晚上雷电怒吼,狂风大作,天空被撕裂巨大的口子,雨水狂泻,落雨声震耳欲聋。

第二天,出来跳格子玩的小娃儿们愈发多了,东家的小藕姑娘搬出来小凳子给妹妹扎辫子,扎完了,妹妹撒丫子就跑出去玩,丝毫不顾及身后焦急呼唤:“别往西塘的池子去!”妹妹似乎没听到,一溜烟没影了,徒留小藕姑娘满眼怅然。

小藕姑娘今年十六岁,可以出门做工了。她要去山林里的一处大户人家,村落里不少熟识的人都跟这户人家有往来,有去送柴火米面的,有去新鲜蔬菜鸡鸭的,有去送香油布料的,往来多了,也就自认为熟络,虽是做工,三不五时还能回家,算是个好去处。


收拾行囊辞别家,沿着雨后新泥一路蜿蜒进山,走一阵歇一阵,好容易绕进山林深处,抬眼看见气气派派一座大户庄园,小藕姑娘的心砰砰跳了起来。她又往前走,无奈望山跑死马,脚下的路依然很长很长。

日头又出来了,小藕姑娘额头冒了汗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纳凉。远处空气热浪又翻滚,光晕像水波荡漾,隐约传来车辆马蹄声,待距离近了,原来是一行王公贵族模样的华丽人物从大道上过来,小藕姑娘忙站起身。她迎着日头眯着眼,就见为首高头大马一人,红艳艳的锦袍刺目,金灿灿的宝冠刺目,那人下马到她面前。小藕姑娘定睛一看,腾地脸红了。

她还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,比教书先生画的画还俊。不止俊,身材高大魁梧,宛如天兵天将,一开口,浑厚的声音又如昨夜的雨打落叶,混叫人说不出的舒服。


小藕姑娘受邀上了马车,她听旁边的人喊王爷,便极力伸长脑袋,看队伍前头的红衣王爷,背影都那么好看。山野女子不识礼数,意态娇憨,王府的随从也不跟她计较,哄笑几声。

终于到了气派的大户门前,牌匾上写着“闲云去处”,同村的小蝶姑娘在牌匾下翘脚以盼,见她从王爷的马车上跳下来,瞪大眼睛,满是惊讶。两个少女脑袋凑一处,一面捂着嘴笑,一面不住打量着好看的王爷下马,朱扇轻摇,大步流星进了府院。

绕过影壁,远远地,正厅堂有一道蓝色的身影,跟三五客人攀谈,见到王爷到来,欠身一礼,接着便是王爷爽朗的笑声传来。


这一天过得如梦似幻,到处都是不曾见识的稀罕人和东西,到了晚上,躺在香喷喷的铺子上,小蝶姑娘掰着指头给她介绍:“蓝衣服是咱们的主人,别看年纪轻,常年来府拜会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,客人们都说主人是当世诸葛孔明,能掐会算。主人旁边黄衣服的是月姑娘,贴身服侍主人穿衣吃饭,我是专门奉茶的,还有个小雀姑娘是捧棋研墨的;凤婆婆说以后让你管琴乐打理……”

“凤婆婆是谁?”

“凤婆婆是直接管咱们月钱的,府里的大事小事也都归她,主人倒是不常管事。”

“今天来的客人们又是谁?”小藕姑娘心里想着红衣服的俊王爷,其他客人她是真没留意,听小蝶姑娘介绍着,自己还神思恍惚着,有一出没一出的听。忽又听到小蝶姑娘笑嘻嘻说:“就是今天你搭顺风车来的那位。”

“啊?”

“虽然是异邦人,王非常器重,一路升官封了王爷,虽然是个大官但是脾气真好,没有官架子,府里的人也照往常习惯喊赤羽先生。”

小藕姑娘默默把名字记住,忽又羡慕道:“明天你也要给赤羽先生也奉茶吧?”

“听凤婆婆安排。赤羽先生每次来都住在后院,跟其他客人不同。快睡吧,明天还有一天的活儿!”小蝶姑娘伸出柔软的手掌,盖在小藕姑娘的眼睛上,两人又嬉嬉笑笑几句,趁着夜半一丝凉意,胡乱睡下。

小藕姑娘又兴奋又紧张,铺子上翻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。


早上起来打水洗脸忙完,初来乍到的小藕姑娘还没看清楚环境,便脚不沾地学做事情去了。府里的琴乐专有一个房间,摆着各色各样、新奇陌生的物件,凤婆婆惜物,交待要时时擦拭,阴干晾干,有些丝弦不常用也怪寂寞,嘱咐小藕姑娘可以三不五时拨弄几下,涂抹润膏,顺带还要校正好音准,方便主人随时要用。

小藕姑娘年轻聪明,浑身上下使不完劲,虽听不太懂,努力记住凤婆婆嘴里的每一句话。

正说着,外头几个仆人满头大汗搬过来几个木箱,打开一看是一张腊肉色的琴,模样跟屋里的又有不同,小藕姑娘说不上哪里不同,来回打量。

只听凤婆婆说:“又辛苦王爷破费。”

“哈哈,婆婆说哪里话,整个王府谁不知道赤王爷跟贵府主人的交情?王爷常说想当年他还在东海出使,便是多有贵府主人指点,才能打败海寇活着回来,别说一张琴,就是半个王府搬来我们都不吃惊!”

凤婆婆笑笑,还在说什么客气话。那几个仆人也客气几句,还没离开,又一个王府仆人急匆匆跑过来,嘴里嚷嚷:“不得了,温皇先生要试琴。”


从方才听说是王爷送来的琴开始,小藕便在专心致志看这琴身,听见要试琴,忙不迭抱了起来,眼巴巴看着凤婆婆。

小孩子都爱看热闹,凤婆婆点头笑:“走吧。”

一行人来到前厅,屋里早挤得熙熙攘攘,正中央主客位上,红衣服的王爷正高谈阔论什么,经过一夜休整,他的精神状态更好了,丰姿俊逸,身量伟岸,令人目眩。

在凤婆婆的指引下,小藕姑娘把琴摆放好,又擦拭完毕,退到一旁。她不止偷眼打量着赤王爷,见他收敛神态,正襟危坐望着弹琴的蓝衣人,自己也便顺着方向,微偏了脑袋看主人。嗯,主人也挺斯文,眼睛又小又小又小,但是好看,不是王爷那种惊艳,但足够斯文好看。主人开始弹琴了,琴声有急有缓,有高有低,小藕听不出什么,只是跟着琴声思绪有点飘,她想到那一年带着年幼的妹妹在家门口看火烧云,半个天空的云彩都是橙红色,不时变幻着形状,宛如天兵天将们,还有天马,还有巨大的楼阁;她跟妹妹看得入了迷,饭煮好了,母亲声声呼唤“小藕!”“小圈儿!”……


琴声停了,小藕姑娘浑身一震,扭头偷偷抿了把脸上的水——昨天走得匆忙,她没跟妹妹小圈儿说清楚,也不知道丫头昨晚哭了没有。小藕姑娘头一次知道几根丝弦也能让人的情绪如此受触动,尔后琴房工作起来,也多了几分敬畏。

再说满堂喝彩罢,赤羽先生也非常满意,夸赞了几句,又感慨:“温皇先生气度非凡,真担得起‘山中相’三个字,虽不管人间事,人间却离不开先生啊!”

温皇一笑:“过奖,引商刻羽也好,奇门遁甲也好,都是奇淫巧技,修身玩耍,比不得阁下经世济民之才。就说前不久山南大旱……”

他说起国家政事了,宾客们便有换上肃穆的神色,静悄悄的聆听。


小藕姑娘听不懂,抱着琴出来,一步三回头看那抹红影。奉茶的小蝶还留在里面,见状遥遥冲她眨眼,小藕脸上一红,跑开了。

后来呀,小蝶姑娘宽慰她,你放心好了,王爷三不五时就来,听说后院还要给主人修一座大园子,已经开始动工了,往后且来呢。

小藕姑娘嘻嘻笑说,管他来不来呢!你跟凤婆婆都很友好,我已经很开心了!又说,这家主人应该也是好人,客人真多啊!

这才哪跟哪,听说早些年更热闹,整个院子里都挤满了听主人讲学的人!小蝶姑娘眉飞色舞,那时候赤羽先生还在东海出使,还很年轻……



02 执剑侍卫

这天一大早王府就张罗着备好马车,携带大大小小的箱子,看阵仗也知道又是往山里去。

都说神蛊峰是千年山林,山灵地秀,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去。赤羽王爷跟其他贵人还不同,他进山一不拜佛二不敬山,单纯只奔着“闲云去处”。

下过雨以后,道路泥泞不堪,比往常进山的路更难走。车队行走缓慢,路上还遇到个歇脚的小姑娘。

王爷身旁的执剑侍卫有四人,皆是家世清白的绝顶高手,也是王爷的嫡系亲信。其中紧随王爷马匹旁边的是执剑侍卫的头目成政大人,年方二十有四,体格修长如猿,不止剑法高超,兵法也略懂,跟在王爷身边快十年,可谓王爷眼前红得发紫的人。


看到陌生人,成政大人习惯性把手按在剑柄上,待看清楚装束打扮,才慢慢放下戒心。捎带上“闲云去处”的婢女后,又慢腾腾、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道路,好容易赶到目的地。这几年来得勤,一来又住上三五日,成政大人对此地也多几分亲近。他尤其喜欢处理完事务后,找凤婆婆闲聊。

凤婆婆平时不大言语,开口也是客客气气,唯独见了他眼神中多一分慈爱,两人在偏院的花圃前,常常能聊很久。

天气愈发热起来,不过刚到巳时,明晃晃的太阳就晒得人汗流浃背,耳边的蝉鸣声如约聒噪。


成政大人修的内功心法师承赤羽王爷,冰天雪地也是浑身暖融融,到了伏天便有些艰难,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。他还不如王爷修炼深,能做到收发自如,每每擦汗时也暗自警醒,一定要勤加练习。

花圃里的花苗被照料得很好,铺盖的薄纱遮挡住毒辣的太阳,又不让花苗丢失水分。旁边一个晾阴架挂着葡萄藤,绿荫斑驳,架子下放着几个浇水用的木桶,提手的部位磨得发白。

凤婆婆悉心舀了水浇苗,又挖出几颗根系粗壮的花苗移栽到陶盆里,让人捧着放后墙那一排排花盆堆里。花盆堆几株素白的茉莉正香,凤婆婆便嘱咐:分开放主人和赤羽先生房间的窗户下, 记得晚上歇息前搬出来。花香太浓,怕晚上影响安寝。


忙完这些,方回身跟成政大人继续闲聊:“往年贵府送的奇珍异草也多,可惜开不到一季,山里的水土粗,养不活。”

虽开不到一季,王府依旧会搬些花花草草过来点缀,凤婆婆也不阻拦,她冲主人解释:一季也是一季的风景,看一日,便得一日之趣。

温皇称赞她有慧根,天气适宜之时也会来小花园看看,得一日之趣。


成政大人不懂花草,他记得王府的奇珍异草好像衰败得更快,难道王府的水土也不行?那这些稀奇品种培育出来,竟无人知晓什么才适合它们生长吗?未免也太悲哀。对比起来,还是他幸运,年幼时母亲慈爱,少年时又蒙王爷青睐,习武学本事,王府这片肥沃的土地滋养着他。一边想着一边点头。

“是说——”成政大人的口头禅,他用这句话矫正自己的急性子,放慢语速,开口前保留思考的时间。

蝉鸣声愈发响了,震得脑袋嗡嗡嗡,成政大人不自觉提高音量。

“吾来时看到山脚下的土地庙香火愈发旺盛,香客们成群结队,近来可是有大事发生?”

“不过是旱田祈雨,涝天求福,生子的要子,缺金的盼金,哪有什么算是大事?上月开国郡公家的小公主挑得贤婿,定了日子,郡公家派人还愿,土地庙也重新修缮过,闹出些动静。”

成政大人一脸惊愕:“是说,啊,呃,说起来不够礼貌,但是开国郡公家的小公主不就是……”

“嗯。”凤婆婆一脸笑意。

“难怪香火旺,那位可是大难题,不容易,咳……往年庆典见过一次。”

“吾虽未亲眼见过,但世人都是皮相之士,古往今来爱慕少年者多,也可理解。”凤婆婆的眼角堆积几分深意,似乎晃神之间触动往事,随即又散去了。


成政大人年纪虽轻,对这位花甲老人却向来尊敬,不忍勾她往事般岔开话题:“婆婆有什么心愿?土地庙果然灵验,回程路上吾可以代为进香。”

“这嘛,容吾思考一下。”

蝉鸣声愈发吵闹了,吵得脑袋里面几百个小人扯脖子吵架一般。饶是如此,山里也比王府舒服,尤其胜在背阴处凉快几分。靠近后花园新移栽的成片竹林,阵阵冷气不知道哪里冒出来,冷热交替之间,皮肤蒙上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

成政大人还有一个身份,便是后头新园子的监工。他穿过竹林,手里握着厚厚一沓图册,上面一笔一划皆是能工巧匠的智慧,当中几处要紧的地方,又被温皇先生提笔修改,留下日后修缮的空间。

至于为什么要修,而不是一口气建完整,成政大人隐约猜到些缘由。每次进山的路王府一行走得轻松,但听别人说,事实上并非如此。“闲云去处”既然是“云”的去处,又哪里是轻易寻得到?依靠山路密林的地形,有心人设下机关迷宫,颇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。

便是这份“艰难”更勾得达官贵人络绎不绝,闻名而来,据说连王宫的那位主子都想来。

新园子说不定也要机关排布,才留下空间。成政大人猜想着,绕着空余的地界走了几圈,看不出所以然。


园子依山势而建,几座楼阁犬牙交错,彼之屋脊恰在此之栏侧,各种精巧布局,更兼花鸟走兽,甚为壮观。说是园,更像一座楼阁,背山面水,气象万千。

有人说这不像归隐的人住的地方;又有人说此乃赤王爷手笔,自然气度不凡;又有人说王爷顾念旧恩,对温皇先生格外不同啊。

大家点头称赞,唯独成政大人眉头微微皱起来。

他有要好的玩伴在王宫当差,听说王对这件事也知晓,似乎对王爷跟山野人交往过密不以为然,成政大人在思考找恰当机会,把这件事告诉大人,或者告诉温皇先生。

——也许园子修好,自家大人的恩情就告一段落,以后便能少来几次。

不,也可能小住更方便。


怀揣着对自家大人的担忧,成政大人握了握剑柄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回转到旧宅禀告进度,并把图纸上几处与实际地形不符的地方指出来,供温皇先生和赤羽王爷参考。

“嗯,观察敏锐,有见地。”温皇点头。

“他在吾的身边颇有进步,但要论起见多识广,就不敢在温皇先生面前提及,先生还要多提点后生。”赤羽大人朱扇微顿,言辞恳切。

“虎门无犬子,名将之后,日后大有可为。”

温皇下完断语,赤羽大人也未反驳,两人又继续谈及朝中大事,颇多共识。


成政大人默默退了出来,在门口值班。他的内心起了波澜,只因温皇先生似乎之前还提过“名将之后”云云,那一次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但是这次,他听得真真切切。名将是谁?后人又是谁?他吗?他难道不是东海渔村普普通通一名少年?赤羽大人带着部众路过,看到海滩边舞棍弄棒的他,问他想不想出人头地。少年成政说:出人头地以后母亲就能过上好日子吗?赤羽大人说:能。少年成政便扔了木棍,冲家的方向磕几个头,扛起沉甸甸的宝剑,跟在大人身旁。这一跟,便是很多年……


用餐罢送大人回到后院,成政大人前前后后巡视几圈,脚步辗转,又回到前头。温皇先生房内的灯火还燃着,窗下能看到他夜读的身影。月下虫鸣,远处还有蛙叫,成政大人轻轻吁了一口气,迈步上前,轻轻敲门。



03 赤羽信之介

清晨,起床后照例几个婢女过来照顾梳洗,朱红的外袍上落了一根头发,引起赤羽的注意。他拿起来,只见发丝上一半红,一半白,白色的已经熏染大半。

这天的早饭照例是凤婆婆亲自带人送到厅堂,清粥小菜,并几样山里的鲜野菜,虽是摆了一桌,跟王府的规格尚不能比。出乎意料,温皇先生也破天荒加入,两人用过餐,就听外头似乎有人说话动静。


山里清净惯了,鸟鸣虫叫听得多,人声听得少,偶有动静就格外瞩目。

过一阵,捧茶的小蝶姑娘迈进门槛说:“开国郡公府来人,说下个月回门,老郡公要带着小公主亲自拜会。”说着,把茶碗轻轻放下,又将茶盘上的烫金字的大红拜帖奉上。

温皇先生打开看了,“哈”了一声,又合拢放下。

“主雅客来勤,吾也就罢了,老郡公平时连京都大门都不愿意出,没想到这次竟然专程到此。”赤羽大人称奇。

老郡公还愿的消息他还不知晓,温皇倒是知晓,解释几句罢,又道:“这位小公主曾与吾一面之缘,聪颖剔透,既有前缘见见无妨。”


早上吃得清淡,茶水也饮得寡。两人闲谈几句,继续昨天的未了的棋局,才刚走了几手,对面静悄悄没声音。赤羽大人抬头,只见温皇正闭着眼睛,手肘撑着脸颊,似在沉思。

旁边轻摇扇子的小蝶和小雀抿着嘴笑,似乎对主人的懒散习以为常了。

外头阳光照射一抹,穿过黑白棋盘上,落在温皇的胸襟前,衬得孔雀蓝的绸缎色泽更加艳丽。回笼觉容易做美梦,温皇先生也不能免俗,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弯度,细长的眉眼轻轻阖拢着,整张脸在暗影处衬得几分静谧。


屋里安静好一阵,连棋子敲落的声音也停歇了。


几个进落外的大院门口,送新摘瓜果的老农挑着扁担跟婢女们闲聊,多是同村的亲眷,有个婢女喊老农“七叔”,问七叔我家妹妹在做什么,七叔说搬着小板凳娘亲在扎辫子呢,又一个婢女问近来有什么好玩耍的,七叔隐约说了土地庙三个字。老农的声音低沉,嗡哩嗡气,少女们声音轻快,偶尔传来笑声,一高一低的音调不时传来。


等温皇睡醒,只见屋里人影一个也无,手边的棋子还停留在方才那一步——赤羽没有落子。

他身上多了一件朱红色的薄纱外袍,这袍子据说是外邦进贡的丝线,京都的巧匠们将蚕丝与之糅合,重新缝就,既薄轻,又色彩华美,更有一层,它是暑夏难得的清凉物件。即使覆盖在衣衫外,也有隐隐的凉意丝丝缕缕透入,大热天这么一件宝物,惬意极了。


温皇撩起纱袍在掌心,柔软的质地如水,顺着往下滑落。他握紧,掌心一丝凉意,透过筋骨血脉,流淌到不知道哪里。“唉……”他似乎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,这件纱袍明明轻似鸿毛,被他取下来捧在手里,却像沉甸甸。

外头凤婆婆进门,唤了声:“主人。”

“嗯,他人呢?”温皇问。

“王宫召唤的命令传到此地,赤羽先生匆匆回府了,交待很快会再来。”凤婆婆过来将朱红色的纱袍悉心收好,她也不曾抚摸过,柔软而温凉的触感非常别致,从未体验过的经验。


“据说是让百官商议旱灾应对。”

外头烈日毒了,照进屋里晒在皮肤上,有些疼痛。今年大旱的地方多,有不少都在王爷辖地,是以较往年更忙碌许多。

温皇换书桌前落座,翻看桌子上有人留言几个字,问道:“这几日住得如何?”

凤婆婆笑了:“其他还好,不过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”

一根白发。

“赤羽啊……”温皇的口气换了,较平时更放松亲和,仿佛在说认识许久许久的知己老友,而不是王爷和山中相的关系,“他今年春秋几何?”

“壬寅年冬出生,已过不惑之年。”

“嗯,吾记得那一年先王年富力盛,大战过后境内百业凋敝,山中都瘴气密布,荒无人烟。没想到短短四十年过去了,两代新王安邦有道,更胜先人。”


主仆二人闲话几句,窗户外扑棱棱飞过来一只灰雀,头顶灰黑,下腹淡红,脑袋左右摇摆打量一阵陌生环境,又扑棱棱飞走了。

“这件珍贵的纱袍,主人打算怎样处理?”凤婆婆把话题绕回来,纱袍整理好,系上丝带,就放在眼前。

收下还是送归回去,是两样截然不同的心意。

温皇问:“你之意思?”

凤婆婆看看外头烈日当空,道:“今日送归虽不妥,但也别无选择。王在殿前看赤羽先生少了这件珍袍,只怕要过问。”


过问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呐。凤婆婆没有说完,温皇也便没有继续问下去。

午后,送走宾客的整座院落彻底闲适下来,主人家也好,婢女仆人也好,各自寻凉爽的地方睡觉。

柳庭风静人眠昼,昼眠人静风庭柳。汗薄衫凉,凉衫薄汗。

除了偶尔几只蚊虫嗡声,便是人酣眠的呼吸声响。

直到太阳偏了西,柳枝轻轻晃动几下,有风微凉,院子里才有重新热闹起来。


同一时间。百里外的王府也一阵车马人声喧嚣,外出归来的王爷一脸疲惫之色,从马匹上跳下来,大踏步回了府中。等他盥洗完毕,换上干净舒适的常服,有人禀告从山里送来个一尺长、半尺宽的布盒子。

赤羽的脸色微变,他大约猜到什么,眉宇间几分不悦。

布盒子用蓝缎包裹,色泽艳丽,放在桌案前分外吸睛,直到临睡前,赤羽忍不住伸手打开看。一看登时心头凉了半截——果然是那件赤红色的纱袍,纱袍上还有一封信。打开看,一行是自己的字迹,写着:近水知鱼性。


往年同游山川之时,温皇自比江湖之鱼,谓江河湖海有涨有落,逝者如斯,以往者无益,唯有眼前之波浪和未来之成败,才是应该着眼者。他若是鱼,神蛊峰便是滋养之泉水,白日对弈无聊的赤羽忽想到此事,有感而发,因而落笔“近水知鱼性”。

靠近神蛊峰,便知温皇之性。

依照温皇的聪明敏锐,应知他之心意。温皇会如何回应呢?赤羽心中一动,再往左看,果然有人饱蘸笔墨,字迹差强人意,却是写着:结发受长生。


仙人抚我颈,结发受长生。

人人都说神蛊峰山林灵异有神仙,人人都想当神仙。

世间鸳鸯两两虽好,哪比神仙万世逍遥?


后半夜。

王府不比山里清凉,冰窖取出来的大块冰放在寝房,冒着凉气。饶是如此,夜晚的燥热也让人难以成眠。赤羽辗转反侧睡不安稳,好不容易隐约睡着了,梦境中光怪陆离,一脚踏入不曾熟悉的纷乱战场……忽来尖锐的夜猫子叫声、锣鼓声将他惊醒,抬手一摸,额头俱是冷汗。


外头执剑侍卫隔着窗户道:“王爷,是说——打更人不慎闹出动静,已安抚平息。”

“虾米时辰了?”

“四更天。”

“起风了吗?”

“尚无。”

“嗯,莫要为难于他。”

“是。”

再入眠就更难了,赤羽翻身下床,借着亮白的月色寻到桌子前,摊开的那张信笺上,纸墨隐隐透香。他拎起笔,似乎颇有不甘想再续上几字,反复思量又颓然放下。

胳膊垂落,袖口露出一截筋肉结实的小臂,半晌,紧抿的唇线松动,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

04 开国郡公   

“唊唊唊叽叽叽……”灰雀又飞回来了,这次身后还带着只毛茸茸的小雀,一大一小两只整齐迈着步伐在窗户前踱步。窗户棱有人用精致的碗碟盛了些米粒,灰雀左右看无人,便低头轻啄几口。小绒雀也想啄,被灰雀尖喙刁住颈毛,扒拉到一旁。


自从那晚连夜送归纱袍和书信,婉拒赤羽王爷的“好意”之后,赤羽王爷便没有再登门。从山脚上山的道路落寞起来,三三两两的鸟兽停落,没几日,车辙印上长出细嫩的小草。

后院楼阁也因酷暑停工,绿树阴浓夏日长,神蛊峰陷入漫长的安静氛围。喧闹声不见,琴声不见,下棋落子声不见。就连过往的三三两两宾客们也渐渐人影稀少,偶有兴冲冲拿着诗文来讨教的墨客,反被温皇推脱夜感风寒,小有不适。

伏天的风寒,那是说来就来啊。


婢女们叽叽喳喳,三不五时就要凑一起谈论主家事,凤婆婆倒罢了,主人的怪脾气真是多呦!不是新收的谷物不吃,泡的茶颜色不好不喝,天热也不肯到溪边玩耍,就说这晚上好容易凉快了,他竟然能让自己挨冻。多低的温度能让人挨冻?难不成主人的房间是冰窖?或不是抱着冰疙瘩睡觉?嘻嘻嘻……少女们边忙活边窃窃私语,忽有人低低说了句:主人也挺好看啊。

大家互相瞧瞧,有的点头,有的摇头,脸颊无端飞起来几抹红。


清晨七叔照旧来送瓜果,新鲜的黄瓜带刺,竹笋带露,茄子、辣椒、芹菜、蒜薹、莴苣、豆角五颜六色满满一箩筐。路边的桑葚刚有小拇指头大小,也捎带摘了一把递给姑娘们,咬在齿间迸发甜美汁水,牙齿变得又紫又红,引发阵阵笑声。“七叔,我妹妹在葱啥?”“早上没看着,听你娘亲说要去西塘寻她。”“唉……西塘那么危险……”“七叔,土地庙进香的人也多吗,捏糖人和卖菱角的还在吗?”“我从后山过来,远处看估摸着不少……”


七叔送完瓜果,紧接着挑木柴的伯伯也来了,等他们都走了,闹热劲儿也就很快散了,大家各自手头有活。

窗户下一大一小两只灰雀,飞出去一阵,又飞回来一阵,循环往复。窗前的凤婆婆正用掸子清扫浮尘,棋盘上的棋子零落久矣,定格成画,也没人敢乱动分毫。等她再一扭头,忽地人影晃动,已经悄无声息进了屋。

“这……”先是惊愕,随即一丝笑意慢慢爬上眼角。


窗户前绕过去屏风是雕花隔断,隔出一间小小精致的寝房,放置着清凉的竹床,竹床上的人闭目养神,睡得香甜。

赤羽在床头坐着,复杂的眼神落在那人细长的眉目上,那人厚薄相宜的嘴唇上,那人紧锁的领子盘扣……他不懂岐黄,懂岐黄的人病倒了。听凤婆婆说,温皇自诊脉后,说是脾肺亏虚,给了药方喝下三天,已经见好些。

原来病了三天。这三天赤羽正从赈灾的边线往回赶,弃了车马累赘,只带着成政大人两个人一路风尘仆仆,浑身汗湿了无数次,白皙的脸颊也晒得黑黝几分。

凤婆婆嘱咐人打了洗澡水,又备井水拔过的清凉果子,并几块西瓜消暑。等赤羽洗去纤尘,重新换上干净衣服回转,竹床上已经空了。


前厅有人哭得撕心裂肺,往常午后都在安静睡觉,但今天谁也没有睡意。

小藕姑娘一路疯跑着回来,怀里抱着双眼紧闭的小小娃。早上西塘里玩耍过了头,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,等小玩伴回去喊娘亲救上来,人已经昏死过去。几丈外,放心不下赶回家的小藕姑娘正迎头撞上,猛哭了一嗓子,想起闲谈之间自家主人的本事,背着妹妹拼命往山里跑。

往常徒步走都晒得发晕,今儿个硬是爆发十二分的力气,一路跑回来,拼命呼叫救命。

发生这么大的事,凤婆婆也慌忙丢下手头的事,过来又是掐又是拍,看脸色已经灰白,掰开唇舌,把嘴里的脏东西抠出来,又渗出来一些池水,人仍然没有好转。

小藕姑娘趴在地上放声大哭,鬓角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,衣服上满是泥土。

正闹得不可开交,人群分散开一条路,蓝衣俊雅的人出现了。温皇的病没好透,咳嗽着摸了摸小娃娃的脉搏,迅速将之抱了起来,回身往自己房间。

“主人!”两个人同时惊呼。

小藕姑娘袖子抿泪,眼巴巴喊了一声。

凤婆婆则是充满惊讶,见主人偏头说了句“随吾来”,便也迅速跟上。


整个“闲云去处”的仆人婢女宾客都挤到了书房门前,盯着那扇紧闭的门,窃窃私语。连小藕姑娘都渐渐停止哭泣,充满期待地盯着门的缝隙,偶尔抽搐一下,喉咙里轻声呜咽。

大伙没留意人群后面的赤羽王爷和成政大人,围观罢事情经过,成政大人眉头紧蹙,低声说:“王爷,是说——”

人是早上呛水,而今已过午时,什么样的岐黄之术可救?

赤羽手中的朱扇轻扬,制止住他的询问。

有些事虽异于常理,但既然即将得到印证,不如多一些耐心,且看最终结果。


日头渐渐偏了西,飞鸟扇动着翅膀路过,蝉鸣声似乎都轻了些。

眼看过去了近两个时辰,书房的门依然紧紧闭锁,小藕姑娘苍白的脸上又爬满担忧,她环顾四周,也不知道该问谁屋里的情况。这时她看见红衣服的王爷,也正关切地望着书房方向,便垂了头,鼻子一酸。

人群都不耐烦起来,发出躁动的声音。

“众人且多些耐心吧,相信你们主人的能为。”

王爷的声音平稳,气息很足,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传递到大家耳中,仿佛一剂安神良方,将人慢慢镇定下来。有缓过神的婢女们这才忙着给小藕姑娘灌茶水,说些宽慰的话。


黄昏来了,眼看又要走,天边最后一缕光亮泛着橙红色异样的光芒,铺晒在众人急切的脸上。

蓦地,门口传来动静,一扇门开启,屋内光线较黑暗还看不真切,看不真切也没关系,猛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娃娃哭泣声,夹杂着喊娘亲的痛,哭嚷得惊天动地,伤心欲绝。门外的众人“哗”地惊呼起来,紧接着大笑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,只有小藕姑娘先笑了一下,又猛地跟着失声痛哭,跑进屋里去。

“闲云去处”往常有静有闹,但鲜少喜气洋洋。这一晚却是破了例,里里外外挂着灯笼,照得灯火通明,人人脸上俱是喜气洋洋。


院子中央宽敞的地方摆了一个长长的饭桌,各色糕点水果先摆满,厨房热气腾腾煎炸下油锅,过往地窖存的冰拿出来消暑,更不用说井水拔过的西瓜和老酒,应有尽有。凤婆婆发话,今晚不分尊卑、不分宾主皆不必拘泥,畅怀痛饮,是以大伙挽起袖子,也就不客气起来。桌子旁,小藕姑娘搂着妹妹小圈儿,心疼地给她揉腿肚子,水草缠过的地方还有些青肿,但小圈儿精神头非常好,一口气吃了七八块西瓜,还嚷嚷着要。

小蝶姑娘好奇地问她,水里晕过去可经历什么?小圈儿打个饱嗝,奶声说:“看见天上的太阳许多个,红的黄的蓝的。”

有人接话:“那便是了,过往听说后羿射太阳,天上可不是好几个太阳!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看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,问我想不想跟他回家,我说不要,他就……给我买了个糖葫芦!”小圈儿眼珠一转,胖手高高举起来。

大家笑了起来,娃娃怕是想吃糖葫芦了,故意如此说,童言无忌。

至于白胡子老爷爷,会是……主人吗?

有人小心翼翼问,看模样不像,但偶尔听主人口气,前知百年,诸事通晓,就连赤羽王爷年轻时都蒙他指点呐,主人真是个迷……


月牙儿弯弯细细,斜挂枝头。

热闹还在继续,大门口车马声响动,趁夜而来的开国郡公一行,把热闹又推向巅峰。

老郡公今年险险过百岁,大部分光景都在他量身定做的宽敞椅子上睡觉,即使面对面闲谈,三两句话后便睡过去,尔后又醒来。而他家回门的小公主已年过五旬,身材异常丰腴,比老郡公坐的椅子还要宽大一倍,一开口声音又低如洪钟。到了府上先看见满桌子佳肴美酒,登时来了精神,脸上的皱纹都熨平了。

“想当年九界动乱,”老郡王一边摸着膝下小圈儿的脑袋,一边给众人讲故事,周围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点燃老人的热情,他的眼里也闪着光采。“先王的父亲带领苗疆群雄,不管是三杰四智还是九算,正对着魔界百万大军……”

众人屏息凝神。

只见老郡王蓦地一睁眼,布满皱纹的手指指向远处屋檐下站立笔挺的身影,“神田将军,你也来啦?”

众人笑了,老王年纪大糊涂了,那是赤羽王爷身边的成政大人,不是什么神田将军。

“是哦……”开国郡王继续讲,“那一战啊,天昏地暗,神哭鬼号,死得人太多了,阎王也收不下。”

……

他习惯性闭上眼睛,大家大气也不敢喘地等,等他睁开眼,继续说,“阎王收不下小鬼,中阴界的地界挤不下冤魂。那一年呐,魔比鬼多,鬼比人多,家家户户都挂着白绫,挂着白绫昭示家中尚有活人,祭奠着亡灵;连白绫也无,那就是……”


后半夜山里凉气渐升起来,又听着神神鬼鬼的冰凉故事,真可谓消暑上上品。众人心里冒凉气,偏偏又欲罢不能。


05 凤婆婆

院子里喝酒听故事,后头书房凤婆婆还在忙着善后。她先是唤来成政大人,将一团密封严实的布包交给他,嘱咐他在土地庙前烧了去。

“是说——婆婆,可要交待什么?”

凤婆婆说:“不必许愿,烧完后三炷香,替吾表达一下心意即可。”

“心意?”

“是呀,土地公护佑一方百姓,理应得到嘉赏。”

成政大人不再细问了,利落地翻身上马,一勒马缰绳,月下林间穿梭而去。

他气喘吁吁跑到土地庙,摸索出打火石将布包点燃,亮红的火焰摇摇晃晃,越烧火越大,火光中露出包裹内鲜黄的符文一角……


凤婆婆的火盆里也在燃烧,燃烧着染血的衣料,等烧完了,凤婆婆洒上水灭烬,又亲自把灰土埋在一颗老树下面,上面镇着一尊小小的石狮子。忙完后,她起身后退一步,打量着月色下这颗老树,不知在此伫立多久,漫长的岁月像是镌刻在每一片干裂的树皮上,随着寒来暑往,刻画喜悲。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,老树渐渐变低变矮,枝干一条一条往回缩,变成纤细的树苗刚刚埋在土地里,有人拍拍手,用木桶舀了水浇灌,一个稚嫩的声音冲身旁的男子抱怨:“主人,好了好了,水够多了。”

“麦叫吾主人。”

“可是,义父分明交待过你就是主人呀!”

“哈,吾不是谁的主人,吾在此只是为了等一个人,等他来了,吾便要离开。”

“主人要等虾米人呀?”

“……麦叫吾主人。”

“那,要等虾米人呀?”

“等他来了,你自然就知晓。”

“主人,我巴肚饿了。”

“麦叫吾……哎,罢了,随吾来吧。”

“好的呀主人!”

……


凤婆婆睁开眼,嘴角带着一丝笑意。今天的事触动她的回忆,回忆的时光像这神蛊峰的山林般静谧,非但没有成政大人担心的事,而且远比想象的更美好。

眼前的老树又回来了,风轻柔地吹动,月牙挂在繁茂的枝头。

今晚的月色不比往常明亮,照射进书房里一抹,只留下浅浅淡淡的疏影。更多的地方仍旧沉浸在黑暗中,时间久了,方能看出屋内陈设大致的轮廓,竹床的轮廓,以及,床上人的轮廓。

黑暗中温皇粗重的呼吸声慢慢低了下来,良久,他才恢复到平时的节奏。在他旁边端坐的是锦衣华袍的赤羽,一直没发出声响。今天的事蹊跷又神奇,王爷自然满肚子疑问,目光始终落在眼前的人身上,即使屋内渐渐黑暗透了,他也不曾移开目光。他视线内温皇双膝盘坐,双手放在膝盖上,微弓着后背,长发散落在身前。

一炷香后,只听温皇长吟一声,身形渐渐端正起来。他抬眼,黑暗中四目相接,似乎有什么光亮一闪而过,随即,又陷入虚无。


耳畔的虫鸣蛙叫声依然。赤羽轻吁了一口气,问:“你现在怎样?”

“已经无碍。”温皇轻咳一声,他的风寒还在,脾胃失调累积肺腑,喝了三天药本应见好,适方才又太多操劳。

似乎是黑暗给了人莫名的情愫,赤羽的声音也较往常舒缓几分,轻声道:“许多年以来,吾不曾见你生病。”

“许多年以来,吾总能等到你来。”

“哈,你怪吾这一个多月音讯皆无吗?温皇先生,吾一早就说过……”黑暗中窸窸窣窣几声衣物摩擦声,赤羽眼中的火焰跳动,他忍不住欺身靠近,手指穿过长发,寻到温皇几分冰凉的脸颊,人也凑了过去。


温皇下意识后退,他便再靠近,滚热的唇不由分说覆压上,像咀嚼着春日的花瓣。“吾一早……”他似乎叹息了一声,胸腔内有火有热。自冠礼之后王府的大门槛前从未缺少过媒人,王公贵族说亲,王指婚,都被他逐一按下。他从意气风发的丰姿少年等到长出白发,他不知还有多少时光要等,等这山中的苦夏一天比一天长,还是落雪后雪厚得山林也消失不见。

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,积压的情愫轰然迸发,赤羽的性子一起,嘴里便有了血腥味,他猛地直起身,伸手抓温皇的肩头,谁知抓了空。

天地在旋转,手臂有些痛,他的喉咙低低发生几声咕哝,再睁大凤眼,已经反被温皇压在竹床的床沿。

“冷静了吗?”温皇问。

“怎样的冷静?吾只想要你,或者……吾给你……”窗外的虫鸣停歇了,只留更远地方众人欢聚畅饮的笑声。


黑暗还是僵持,只留呼吸声。

“原来,你也会怕?”赤羽挑眉,继续打破沉默。

“怕虾米,怕你?吾怎可能……”温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又似乎透过他,在看什么别的人。赤羽鬼畜笑:“吾可以修缮这里,也可以拆了这里。”

“哦?”轮到温皇挑眉,往常的儒雅之风不见了,眉眼陡然犀利起来,眼底蕴藏的光芒宛如星光熠熠,眼看就要压抑不住。

就是……如此……赤羽的唇角慢慢勾起来,他紧绷的身体也随即放松下来。这一刻,不知是不是巧合,远处的欢笑声也停了,四下安静地渗骨。


时间凝滞,只剩凉风从外头吹进来,吹进衣领,吹得皮肤上汗毛立起来。

赤羽刚想说什么,又抿紧嘴唇。他只在梦中有过这样的近距离的体验,他伸手抚摸温皇的头发,抚摸他的喉结。外面被风夹带青草气味,男性浑浊的气味,让眼前的黑暗也迷离起来。

许是沉默得久了,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惊呼尖叫声,夹杂着一位耄耋老人的哀叹,陡然一句听得清晰。


“百万魔兵死了,苗疆军将死了,九界援军也死了,但不是每个人死后都成鬼轮回……”


天蒙蒙亮,满庭院的杯盘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,东倒西歪的众人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。

马蹄声哒哒哒哒,两道人影迎着朝阳而去,温皇在高处远远望着,目光追随,他手中的羽扇摇摆,心思莫名。等他再返回时,小圈儿已经迷迷糊糊睡醒,冲他扑过来,胖嘟嘟的手臂抱住他的蓝衣,咕哝说:“老爷爷,我守住你的秘密啦,什么都没有讲哦。”

“好婴囡,你做得很好。”

“嗯啊,我要吃糖葫芦。”

“去找小凤蝶吧。”

“唔。”


庭院的半月门前,听到这句久违称呼的人猛地身形顿住,再抬眼,眼眶有些湿润,满是皱纹的脸颊也神奇般唤回一些光芒。



06 神蛊温皇

久远以前,神蛊峰还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,温皇便在这里住,他被人称作神蛊温皇。蛊虫遍布山林每处角落,草木灵兽,皆可为温皇所用。那一年魔兵魔将蜂拥而至,温皇受王之力邀,踏出神蛊峰。

诚如老郡王所言,那一年死了很多人,很多很多,多到梦魇中要碰面,每人轮流见一次,再见也要数年。


仅有一人例外,他常常出现。他一身玄衣手执长刀,毅然挡在神蛊温皇身前,一把魔剑击穿胸口,血汩汩喷出,黑色衣襟被血染成暗紫色,滑腻腻温热的血在指缝间流淌。

“吾要食言了……”他咳嗽,咳出鲜血,“吾死后坠入魔道,不知何年轮回。”

“抱歉,如果不是遇见吾,你就不会卷入这场战争……”神蛊温皇摸他冰冷的脸,浑身的蛊虫从衣领袖口爬了出来,爬满脚下,吃干净流淌的鲜血,每一滴都不落入魔兵的血口。

“倘若轮回,便不再相见。”他牵起一丝笑意。

“吾,答应你。”

“温皇。”他最后唤了一句,笑容定格,便再无声息。

那时节的神蛊温皇跪在焦土之上,任由密密麻麻的蛊虫往自己身上反噬,撕咬皮毛,撕咬筋骨,咬进血肉之中。他浑身上下的轮廓渐渐模糊起来,被越来越多的蛊虫爬满,连进攻的魔兵都为之骇然,退避三舍……


窗户外的蝉鸣聒噪异常,吵醒午睡的人。

温皇睁开眼,羽扇不知何时从身上滑落下去一截,外头有人声。

“主人,新来的婢女到了。”

大门之外,一位山野人家的姑娘正仰着头,看牌匾上四个大字“闲云去处”,写得慵懒无力。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大眼睛小姑娘,嘴里噙着红彤彤的糖葫芦,吃一口,吐出来掌心把玩,又重新鼓鼓囊囊塞嘴里。


凤婆婆领着进了门,介绍:“小藕姑娘,来拜见主人。”

“是!”小藕姑娘跪下来磕了个头,起来以后又推身边的小姑娘说,“我妹妹小圈儿在家没有玩耍的地方,能一起留下来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温皇道。

“谢谢主人!”小藕姑娘高兴极了,她早就听同村的人说这户人家心善,大部分村里的人都在此做工,三不五时还能回家探望,可谓非常方便。“小圈儿,快给主人磕头!”她推搡着。

正在啃糖葫芦的小圈儿仰着脑袋看看家姐,又看看温皇,倒不像看陌生人,而是看一个慈爱的熟悉长辈般,凑过来脑袋蹭蹭衣服,嘻嘻笑了几声。

“婆婆,她还小不懂事……”小藕姑娘忙解释着。

“无妨无妨。”

外头一只灰雀飞了过来,落在窗户上,四下打量着陌生的地方。


酷暑天气,热得不像话。

傍晚还没有一丝凉意下来,橙红色的夕阳照洒在庭院,在花圃,在书房。


听说山脚下的土地庙里来了位大官,开国老郡公带着小公主来还愿,香火烧得旺旺,烟雾都快飘进山里了。大家议论纷纷之间,只见主人摇着羽扇,闲庭信步般走出寝房,又走出庭院,走到大门外。

大家停下手中的活,不过一瞬间的惊愕,似乎哪里不妥,又像是没有什么问题,继续边聊天边干活。

“主人。”凤婆婆也跟了出来。

“嗯,随吾下山一遭吧。”温皇说。


他二人顺着山林蜿蜒的小路,走得飞快,衣衫飘飘。转眼之间来到土地庙前,原本破败的土地庙早就重新休憩,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,不时传来窃窃私语。开国郡公的老态,小公主的身形,都让百姓们瞠目结舌。

“这位聪颖活泼的小公主,倒是令人唏嘘,也不知经历何种变故。”凤婆婆叹息。

温皇道:“今时之轮回,彼时之解脱,凡人一生,不过一件皮囊罢了。”

他俩身在看热闹的百姓群中,有人耳朵尖,听见皮囊两个字,便努嘴道:“皮囊也要好看啊!那位王爷便是!”

不远处,高头大马上端坐着身穿赤红色鲜艳纱袍的赤羽王爷,是当今之王眼前炙手可热的人物,他自己红发俊目,神仙一般,身旁四位执剑侍卫亦是朝气蓬勃,青春恣意。


赤羽似乎也听到些动静,牵动马缰绳,一人一马,缓缓分开人群,朝蓝衣长袍一人走来。

“这位仙者,敢问为何一直盯着吾?”

“哈,也许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赤羽想了想又道,“观阁下气度,不比常人,何不走出山林为王效力,而非终日困守,沉溺长生痴妄?”

“王爷厚爱,人各有命呐!”温皇轻施一礼。


待起身,眼前一人一马已经调转身,不再劝言。

“驾——”

进香完毕,王公贵族们纷纷起身,又是乱哄哄一片。


这一年秋末,听送新鲜瓜果的七叔说,王把妹妹嫁给赤羽王爷,天下大赦,连他家不成器的流放儿子都回来了。七叔高兴,两担子瓜果送完,又送上几袋庄稼地的豆子,个头又大又圆。

又过几年,听说王爷家又纳了几房姬妾,儿女双全,可谓美满。至于神蛊峰,听人说都是修仙成道的人去处,王爷便皱眉不悦,他向来只喜务实的作风,连并土地庙也不再来了。

新王登基五十年,海清河晏,四海承平。偶遇几次旱灾,也不算甚大,不用劳师动众便化险为夷。

五十一年的冬夜,王府匆匆忙忙挂起白灯笼,府内哭喊声一片。


这一年的神蛊峰早早大雪封了山,“闲云去处”的门口长满荒草,但是穿过府院后的竹林,却有一处楼阁灯火通明。据说这楼阁修建落成多年,背山面水,风水极佳。山脚下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嘴里还在念叨,当初多亏的凤婆婆给自己一份活计,云云。

凤婆婆的墓就在土地庙旁,墓前栽了一棵小树苗。


这一晚,有人看见山林中异光冲天,无数灵兽古树仿佛纷纷活了般,摇摇摆摆,散发着别样的光芒。又说亲眼看到山中楼阁的飞檐被镀了金,雪夜中金灿灿一片,映着阁楼上两个大字闪光。


有人身披朱红色的长袍,踏雪而来,在楼阁前驻足,迎着漫天风雪抬头望,那上面写着:还珠。

大门吱吱呀呀开了,闪耀的霞光铺满雪路,那人还在犹疑之间,只见对面走来一位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,长长的睫毛,高高的马尾,见到他露出笑容:“赤羽先生,主人久等了。”

“他……在等吾?”赤羽面色似有犹豫。

“是啊,几番轮回辛苦,好在终于等到赤羽先生,真是太好了呢!”

“嗯……吾像是做了许多不同不同的梦。”

“谁说不是,连吾都像是重新活了一生啊,”紫衣姑娘吐舌头,又叹一声,“只有主人,一直都是主人,他一直在等咱们。”

赤羽踏入还珠楼,满目旧景勾起过往,他的眼中渐渐恢复光彩,他回忆起许多事,许多早在那场血腥战争之前的事。山林交契,琴瑟和鸣,携手同游,枕边喁喁,双阳双修……随着他每多想起一些事,眼中的神采便恢复一些,到最后浑身闪耀如凤披羽,脚下步步金色光芒,声音,也变得柔和异常。

“凤蝶姑娘,且告诉他,吾真正回来了。”


回来了。



——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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