腰机

03

这一天过得格外难熬。

早上阿诚依照吩咐到工厂处理新进劳工们的薪资，他们中多是逃荒过来的难民，拖家带口，一无所有，明家既要用工，又要保证他们衣食住，还要保证每月的利润，也亏得阿诚早两年锻炼出本事，几番斟酌真的找到些法子，总算解决大问题。

明叔高兴得赞不绝口，提议跟大小姐说留阿诚到厂里。阿诚想罢一笑：“这事你可问不着大姐。”

“嘿，不问明董事长问谁，你个小子，喂，你去哪……”

明诚忙着呢！

脚不离地又往街角的裁缝店跑，偏巧新来的伙计手生，半天找不到订做的衣服放在哪里，明诚不耐烦地踱来踱去，看外头天快黑了，忍不住抱怨：“阿香也真是的，刚过完年就请假，我一个人就是大罗神仙也忙不转！”

“阿诚少爷！找到了！找到了！”伙计从内间奔出来，手里举着一套笔挺西装。阿诚卷在怀里就走，摸到上衣口袋有硬邦邦的东西，心生疑窦，瞟了一眼穿长衫的店老板，那人全程都旁边沉默，此刻仍是无甚表情。

迈出去几步后，阿诚又倒回来，双手撑在柜台，冲店老板似笑非笑道：“覃老板，我想下一次我再替明先生取衣服，就不用耽搁这么长时间了吧？”

言外之意不被信任，颇有些不服气。

覃老板后退一步，作长长一揖，只是笑笑，也没多言。

明公馆刚刚掌灯时分，却是黑灯瞎火。

苦命的阿诚抱着一堆采买的补记从后门进屋，忙活完毕又到正厅，路过走廊顺手把电源的总阀门打开。

“咚——”一声轻微响动后，整个明公馆又恢复灯火通明。

正厅摆着一条长桌，洁白的桌布，红烛高低错落正燃得热烈，被灯光一照，登时黯然失色。长桌一头的明楼更是猝不及防，抬手腕挡挡刺眼的强光。

“这……这、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
明诚张口结舌，愣在当场。

长桌摆放珍馐美味，浆酒摇曳，就算是在明家长大，阿诚也鲜少见这么隆重的一餐。

“阿诚，过来吃饭，阿香回乡下了，明台又跟同学聚会，今晚家里没别人。”明楼揉揉眉心，说得轻巧又自然，亲倒一杯红酒放在桌子另一端，按着明诚的肩头落座。

一抹笑意慢慢扩散，爬上明诚的唇角，他眼含笑意看着大哥镇定地回到座位，两人举杯，明楼看过来的眼神跟平时不甚一样，似乎更温和，也更不容置疑。

“我让你取的东西到手了吗？”

“已经拿回来了，大哥。”明诚说罢，瞟一眼纹丝不动的正厅大门，通常明家人回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推门，若是刚才自己也推开门，那眼前这一幕应该算……惊喜？联想到明楼今天给他指派那么多任务，又把家人调开，花费了些心思，明诚觉得愧疚不已。

“大哥，我是不是没按你的‘规矩’来？”

“什么规矩不规矩的，自家人吃饭而已，怎么，难道我们明家还吃不起这一餐？”明楼一饮而尽，举着刀叉开动。

阿诚也忙喝光了，抿抿嘴：“大哥，你是不是觉得跟我约会害羞？”

“你说什么？你大哥像是那种人吗？”

“真不像，大哥以前跟女孩子约会，能把人哄得天上地下，阿诚我向来是自愧不如啊。”

“你又知道了？”

“嗯，我跟着大哥，自然要留意大哥的方方面面。”阿诚得意笑笑，脑袋一偏，视线穿过琳琅满目的珍品和蜡烛，嘀咕，“离这么远吃饭真好吗，看都看不到……”

“哗哗哗——”

卧房内套的浴室水流声不断，磨砂玻璃门渐渐蒙一层水雾。

明楼从新西服套装中取出一个盒子，打开后，隔层有一张纸条，读罢后，抬手放在火盆里燃尽。

深冬依旧酷寒，时局瞬息万变，夹杂着个人理想和残酷现实中周旋的明楼，不知以后是否还能有这般纯粹的夜晚，他心里何尝不怀着对明诚的歉意。但若是未来明诚愿意跟他踏上同一条路，他必将一并周全。

正沉思着，房门忽然被推开，明台一头扎进来嚷嚷：“冷死了、冷死了！大哥，快给我杯热水喝！”

明楼瞟一眼浴室方向，指指桌上的热水壶：“你不是在外头聚会，着急跑回来干什么？”

“啊呀大哥，还聚会呢，我们一帮人正玩得开心，巡捕房闯进来说抓什么积极分子，把我们都赶走了！扫兴，真扫兴，上海还能不能呆了！”明台抱着水壶喝几口，一脸愤怨。

“什么积极分子……算了，回来也好。”明楼淡定地落座，明台坐他对面，背对着浴室方向。

“不好玩，大哥，家里怎么没人啊？阿诚哥和阿香呢？楼下那桌烛光晚餐是怎么回事？哎哎哎，大哥，你居然有这么好的酒！这是前年在巴黎酒庄得来的吧，全、球、限、量、啊！你可真舍得喝！”

明台开机关枪一样噼噼剥剥一阵大惊小呼，明楼无奈地扶额，一句都不想回答他。

“大哥，气氛不对啊，你这里是不是还有佳人……”明台贼兮兮笑笑，眼睛四处瞄，恰巧这时候浴室里的明诚洗漱完毕，听见明台的声音推门出来。

光溜溜，一丝不挂，仅一块小方巾擦头发，锁骨上的水珠顺着皮肤蜿蜒往下流。

明楼的角度正看得一览无遗，无限风光尽收眼底，也就他性子沉稳，换个人早唬得跳起来，因为明台的脑袋也正往后面扭去。

“明台！”明楼喝一声，伸手捂住明台的眼睛，明诚还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耸耸肩，靠在浴室门框看他们撕扯。

“大哥！你干什么！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！大哥！”被拖拽着一路往门口的明台万分不甘愿，扒着门不想走，明楼把还剩半瓶限量版的红酒塞他怀里，明台不闹腾了。

“不过大哥，作为封口费会不会太少了？你可是堂堂明家的长公子啊！”

“没什么封口费不封口费，酒给你压惊，早点回去睡觉。”明楼的语气跟平时没两样。

“好说好说，我懂的，对了大哥，明天起让阿诚哥给我每月零花钱多加三百块大洋，现在的物价真是贵的离谱啊……”

明台敲诈加勒索完，志满意得离去。

到这时明楼才长吁一口气，双臂合拢关门，之后对着门微顿一下。

“啪——”门被反锁上。

阿诚在他身后瞧得真切，眉梢一跳，不知怎地，心也“噔噔噔”狂跳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