腰机

04

年关临近，大街小巷零星竹炮声，偶尔几下异常震耳的响动，大人吓得脸色苍白，小娃娃们还当是响炮乐得直拍手。

游行队伍的声势浩大，连出门买菜的常妈妈都能顺出来几张油墨传单，明台才拉扯出来看一眼，被大姐劈手夺过，满面严肃。

明家小娃们被彻底禁足。

别人犹可，向来成熟的明楼正是飞扬青春激情江山的年龄，满腔才华报国无门，眉头紧锁，长立在窗户前，闷闷不乐。

阿诚则极适应不上学的日子。听明楼说想逃出家，惊得张大嘴。

明楼给他讲一些激昂的道理，他半知半解，不过深觉大少爷的慷慨陈词，远比老街茶社说书的带劲儿，尤其是大少爷说到兴奋处，双目炯亮、果断，阿诚听得也砰砰砰心脏乱跳。

晕头晕脑摸出大姐交付的钥匙，打卡后门放明楼出去，明诚抓着门框，看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远离，直到人看不见了，寒风一吹沁骨凉，这才猛地开始揪心。

家里冷冷清清。

明楼跑去游行，大姐也不知所踪，小少爷还在常妈妈怀里睡得香甜，就连一向爱哼小曲儿的阿玲也寡欢无言。

明诚绕着楼上楼下、来来回回巡视，听着远处传来的响声和喧闹声，抑不住心惊肉跳。

夜幕降临，倦鸟归巢。远处有人燃放烟花，苍白夺目，被瞬间照亮的大地露出狰狞一角，阿诚也不敢多看，急忙忙把门窗都关掩紧。

这一夜大姐未归，明楼不见身影，明家剩余的人表面镇定，内心忐忑。

“小少爷吃饭啦，吃完饭早点睡觉！”常妈妈还在哄哭闹的明台，见不到大姐他死活不肯吃饭，还把阿玲端来的红豆粥打翻了。

客厅乱糟糟，明诚也无暇顾忌，他小小的人担忧惊吓中竟也觉得身心俱疲，怏怏地推开大少爷的卧室门，一会翻翻书桌抽屉，一会掀开床铺，又一会坐在明楼常坐的椅子上，脑袋枕着椅背，望天花板叹气。

这一望，觉察出天花板顶有异样。

爬高上低，暗格里摸出来一个冰凉的、硬邦邦的家伙，拿出来看是把盒子枪，阿诚彻底傻眼了。

“常妈妈，我出去一下。”

瘦小子裹着大一号的呢绒大衣，怀里鼓鼓囊囊，脚步坚毅迈向未知的黑暗恐惧。

“阿诚！阿诚！你去哪里？外人都死人了！可了不得！你还敢乱跑！哎你这小子……”

身后的劝阻声传来，明诚肩头抖抖，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画面：他放大少爷出门，大少爷举着旗子在游行队伍最前面，忽然一阵乱枪狂扫，大少爷的背影一点点倒下。

风吹在脸上像狠厉的巴掌，泪水一会模糊，一会清晰，脚下更是深深浅浅。

归家的巷口。

负伤的明楼唇色煞白，满头大汗蜷缩一团，视线平行处，看见熟悉的身影正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。也不知怎的，阿诚也一眼就看真切他，急匆匆小跑到跟前，抬袖子抿干眼泪，架着明楼的胳膊艰难扶他起来。

全程，两人没有一句言语交流。

倚靠着瘦弱的力量，跌跌撞撞回家，后门上楼，阿诚拎来药箱、毛巾、热水，把门锁死，紧张地看明楼给自己处理伤口。

“阿诚，把抽屉里的止痛药拿来。”

“嗯！”明诚飞快去拿，一弯腰，怀里掉下来一把手枪，惊得他一抬头，正迎上明楼质询的眼神。

气氛尴尬。

明诚也不知道从何解释，僵在原地。

“药，我疼死了！”明楼看他一眼而已，继续呲牙咧嘴。

“哦哦！”阿诚忙递药又送水。

“家里怎么这么安静，大姐呢？”

“没回来，傍晚打电话说封路，估摸在陈大小姐家住下了。”

“封路？厂里的方向并没有封禁啊……”明楼略一沉思，疼痛劲儿过去，人也精神几分。好在都是皮外伤，失血后多调养便是。

看他缓过来，明诚也松口气，期期艾艾挪到大少爷身边，瘫坐地毯上。屁股才挨地，又被一声喝斥吓得跳起来。

“还有你！”

“啊？”

“半夜三更跑出去干什么！还敢带着枪！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！”

每多问一句，明诚委屈的眼泪就更迫不及待涌出一分，唇角颤抖，睫毛耷拉，一副受尽磨难的样子。也亏得被调教多了，猛记起来大少爷不喜欢哭哭啼啼，吸吸鼻子，哑着嗓子回：

“我，给你送，怕你、怕你吃亏了……”

“死了”两个字是万不敢说，明诚换个词，又觉没表达出意思，捡起枪塞明楼怀里，“你，拿着，拿着就行……”

敢情这小子是怕自己没枪吃暗亏，看他溢于言表的担心，加上方才巷口相寻那一幕，明楼的心里塞满感动，再责骂也就说不过去了。接过枪在掌心转悠两下，手法娴熟看得明诚眼睛一亮。

“有枪就能行吗？拿枪的人如果能肩负责任，枪口不要对准自己人，那今天多少年轻的鲜血就不会……”

明楼悲痛地握紧拳头，眼眶满是泪水。

这一幕在明诚印象留下深刻烙印，直到多年以后并肩奋战，彼此熟悉到举手投足皆是默契，阿诚也总是抢在烽火前线，把危险留给自己，潜意识里他再不愿看到无所不能的明楼悲愤无助的模样……

黎明一线霞光映照东方天空。

明诚听大少爷讲述是非，讲述忠奸，讲述信仰，比书本上的知识更鲜活，无时无刻不搅动他的心肠。

外面有摇着铃铛、挑担子的买卖人经过，新的一天开始。

满脸困倦的小娃强撑着趴在床头，明楼腾出手抱他上床，盖好被子，阿诚迷迷糊糊抓紧他手臂，嘴里咕哝着什么。

“睡吧，阿诚。”

“大、大哥，你得活着，活着才能当我大哥……”

明诚努力战胜困意，交代完紧要的一句，彻底睡过去。

“知道了，你这小子！”

明楼笑着摇摇头，给他掖好被角，顺便捏一把肉脸，“让你喊声哥都能憋几个月，真是头倔驴！”